东方早报：占领布拉格的欧洲杯

　　史葛

　　捷克出线当晚，我在伏尔塔瓦河左岸的一家旅馆看电视直播，效力德甲的捷克中场吉拉塞克控球越过禁区，跨过波兰后卫拦截，左脚仍未着地，右脚已拉弓施射，球扑进网时，他的姿势如舞者。此刻，布拉格所有古老建筑外墙都成了传声筒，欢呼声传到这里时，已经分不清它与雷声的分别，这种程度的喝彩，平生第一次听见。球迷隐于市，每家每户都在为自己国家出线在望而欢呼。

　　捷克在小组以1：4败于俄罗斯后，这支无人再看好的球队更无畏，在其他组别的锋芒之外，演出一幕幕谷底战，反弹出线，晋身八强，非常励志。捷克当地电视台体育频道，以门将切赫吼叫作为欧洲杯的片头；晋身八强后，不断重播关键入球的片段，加插曾在欧洲杯战胜葡萄牙的精彩过程，整个国家都在庆祝着什么似的。捷克在出线当晚，不知谁在伏尔塔瓦河放了十分钟维港式烟花……其时，捷克仍未有入球进账，而上场以2：1压倒希腊，再胜一仗，才可确定出线。

　　布拉格旧城区有汽车公司摆大龙凤（大场面），于广场上设置一个“益街坊”大屏幕，当地球迷不用去酒吧也可看球。欧洲杯的吸金力如何，看看广场长期摆设的市集物价便知一二：鲜果杯每100克47克朗（约23港元）；每瓶啤酒在布拉格超市最低价是3.9克朗（约2港元），这个抢钱市集敢卖40至60克朗（约20至30港元），很想要吧？请排队。在这里第一项观光注意事项是，拍照时避开广场上所有宣示汽车品牌的蓝色旗帜。

　　旧城区是当年犹太裔作家卡夫卡的成长地，好些（收费的）观光地图为卡夫卡的活动范围圈圈点点，旧城区的圈与点就如乱枪扫射后的弹孔。要是你在傍晚逛这个广场，想去看看卡夫卡其中一座故居（天文钟右侧一幢建筑），会发现那外边挤满看球的球迷，你连站也站不稳。至于那个可怜的工艺天才所造的天文钟，在它响钟的时刻，碰巧满街的球迷都为葡萄牙球星C罗喝倒彩。欧洲杯当前，想要文学散步的旅人所踏的并不是卡夫卡的足迹，而是捷克人此刻仇视C罗的心路历程。假如你仍迷信捷克小说家赫拉巴尔所述，每逢周四都有人在书店门外排队等候新书出版这类的人文风景，那欧洲杯会告诉你，此刻的布拉格，是属于球迷的。

　　布拉格每间酒吧都会提醒大家欧洲杯赛程，尽管啤酒供应商没有赞助专属餐牌，捷克人仍乐意响应这些充满经济效益的赛事。那些小黑板上绘画的不同国旗，令我想起香港茶餐厅在门外白板上手抄的几个国家名字。至于地铁站的宣传，在Mstek车站转车的地道长廊两旁，有个充满现场感的涂鸦，先有小组赛、决赛与总决赛的计分板画框，第一次经过，欧洲杯才开始，画家画了比数；捷克出线翌日，画框已填得七七八八，成为一个与欧洲杯同步的艺术创作，例如英格兰险胜乌克兰的那场，画家恶搞莎士比亚的to be, or not to be，写成to win, or not to win，讽刺那个误判乌克兰入球无效的底线裁判。

　　捷克晋身八强，首仗面对C罗的葡萄牙，当晚我怀着好奇跑到旧城区观战。开赛前五分钟，广场球迷已挤至天文钟前，离屏幕有近百米。球迷都是支持捷克的，偶然看到几个穿C罗球衣的少女，一脸无知，混进捷克球迷的人群中，生死未卜。有好些青年把国旗披在身上、画在脸上，他们手握啤酒，甚有在球场的感觉。葡萄牙C罗这个球迷公敌一出场，即有人起哄。比赛结果也证实他们甚有眼光，正是此子令捷克止步八强。

　　为何他如此“深得”捷克心？此人其实是足球演艺界才子，早年专门假摔佯装被人侵犯，又以踩单车卖弄胯下技艺兼独食而成名。有球评家形容他一点也不独食，擅长传球：看他左脚传给右脚，右脚又传给左脚……捷克这一刚在小组赛一振士气的球队，要应付这名艺人，只能靠这个国家的最大希望：门将切赫。这个英超切尔西的门神是扑救点球的专家，捧过九次杯，受国家肯定，连续七年获捷克足球先生奖（比起香港知名的年轻门将，切赫更应该写一部传记），这也意味着捷克国家队这些年来，仍在等待另一个球星的诞生。

　　我只看了上半场，便决定潜逃旅馆。结果，整个布拉格沉寂了好一阵子，街上就传来不少玻璃破裂声。C罗在镜头前贯彻他演艺生涯的苦练成果，浮夸地做了个令捷克人握拳的鬼脸。哪管他平日有多讨人厌，有没有传球给队友，射门中了多少根柱，只要入球就是王。门神切赫赛前说，C罗左右脚都能射门，头槌也不容小觑，结果被他说中，C罗一记头槌吞掉捷克。捷克国家队教练赛后说，捷克球员体能不足是战败原因之一。假如捷克在欧洲杯未被淘汰，街上也会少一点玻璃碎片，说不定还有烟花可看。

　　翌日，捷克国民若无其事，如常跑去旧城观赛。地铁站那个即时涂鸦，在捷克对葡萄牙的计分板画框外，已画了个哭泣的人，没有画上怨和恨。（作者系香港《明报》专栏作家）